集中重发版,4W+
内文有一段很长的韩叶,没上标题不等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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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他们的人格配方。我也不确定是他们那阵子走得太近了呢,还是他们的性格、本质上的那点东西真的就那么像,总之我自己看到结果的时候立马就皱眉了。先不谈我跟他们私交如何,像他们那样互为主要原材料的情况,在人格调配和修复里是相当少见而又棘手的情形,大概排得进前三或者前五吧。在那之前,我自己还没遇见过一对活的例子。
“然后,摆在眼前的状况是,喻文州一击命中,「原石核心」被打穿,人格全损;王杰希虽然也中了,不过走运的是打偏了,原始伤害不是很高,二次伤害比较严重,搁久一点也会变成全损。如果只有文州受伤,大眼是完好的,那我只要提取他的人格作为原材料,再去收集另外几个人的,然后钻进工作室苦干几天,差不多就能搞定了。可是你知道的,现在不是这样。
“已经损毁的王杰希的人格,无法作为调配、重做喻文州人格的原材料。要修复王杰希的人格,首先要提取喻文州的人格。很显然,他们俩互为主料的特性,撞上两个人都受伤的情况,就会变成一道逻辑上的难题。像这样的困境,我们这行直接把它叫做「循环论证」。从我出师到五年前发生那件事为止,我还没有亲眼见证过别的人格调配师顺利克服或是绕开「循环论证」这个问题。师父教过我理论,但我从来没有实践过。结果第一次实践,就是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我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就算我是个强到逆天、要被你们在背后狂吐槽的「Emerald」又怎么样。这个身份对于人格调配师这个职业,没有任何额外的有利和方便之处。并不是说因为我是个「Emerald」,我就能轻松解决对于人格调配师来说的难题,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一定要说有什么好处的话,也就是被逼到没有办法,不得不用下策、铤而走险的时候,对自己下手可以不那么疼。
“那天所有人回去各自安顿好,我躺了五个小时就爬起来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救回他们两个人。「循环论证」确实是个极大的困难,但它不是完全不可解。当时我知道的有两种方法,一个是改配方,降低互为主要原材料的两个人在对方的人格组成里所占的比例。这个方法怎么说呢,一旦用了就真的是人格调配师了。我对大眼和文州,却是不敢用这个方法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学艺不精、业务不熟练,也不是因为我对他俩关心则乱、夹带私情,而是因为,改配方本来就要花很多时间,要摸透对方的交际圈子,要一次次做试验。人格配方绝对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要往里头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钱,还要有反复试错的机会。而最后那一项,就是我当时最缺的。就算我自诩天才、名师出高徒,也不敢在没经过试错的前提下,贸然改动他们的人格配方。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余下的另一个方法,通常都是避免用它的。只有到了实在无路可走,穷尽别的方法都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它才作为最后的保底方案拿出来。这个方法出错的几率比较大,对「人格原本(Original)」的还原度无法达到常规手法那样精确。因为它是逆向操作,从接触过被修复者的人身上提取和他有关的记忆。比方说我和你今天出去搓了一顿饭,在吃饭聊天的过程中我们谈到了谁,用什么口气谈起,各自掌握了他多少信息,对他做的一些事分别抱持怎样的态度,我对你本身的印象又是如何的。从我对你的这一段记忆里,可以推敲出你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对这些那些事是什么立场什么观点。这就是这个方法最基本的原理。
“你肯定会说,这个方法不太准确。人对别人的记忆和印象都是带有他自己的主观色彩的,这不能作为人格修复的材料。是的,我们当初找到这个方法的时候已经考虑过这点。但是,并不是没有去除主观性信息的方法。从包含感情的记忆中筛选提炼出对修复者的人格要素,这正是我们的工作,去芜存精嘛。具体的做法你不用知道,我只是告诉你,这是可以做到的。——退一万步说,谁敢说人格这个东西就是完全客观的属性呢?它本来就是个主观、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只是我们这些人有能力用对待物理物质的方式,用一种近似化学实验的方法处理它。归根到底,一切都是比拟。
“撇开主观性客观性不谈,这个方法下的原材料,如何选择适合的提取对象,提取的记忆和印象的有效性,提取的次数和总量有效性等等,这些也都是需要不厌其烦、一步一步克服的困难。这个修复方法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对原材料进行收集、提取、筛选、容错等前期作业,期间的工作量是常规方法的十几倍。
“即便委托方愿意承担还原度不够精确这个风险,有充足的采集对象,其他方面的条件都齐备了,我们照着这个思路方法尽心尽力去做,累得要死要活,最后还是不一定能够达到理想的效果。所以就算委托人同意,我们人格调配师都会斟酌考虑很久。
“完了我们说回正题:如果用这个方法,可以解决喻文州和王杰希的「循环论证」吗?答案是,理论上可以。因为这个方法绕开了他们两个人互为对方主要原材料这个根本性的难点,用其他人的记忆和印象提取物来构筑他们的人格信息,本质上就是使用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材料,基于完全不同的原理进行修复。”
“咦?这样不就能解决「循环论证」了吗?难道没有人想过?”黄少天忍不住插进去问。
“没有这么容易啊。「逆向提取」看起来是可以解决「循环论证」没错,但是互为主料这种情况本来就很少,同时损毁的概率大概比买彩票中一千万还要小。假使有个人格调配师遇上这么两个人,他绝对不会首先考虑他们如果同时躺枪自己就用「逆向提取」这样那样,不会有人这样的。正常的反应是建议对方注意人身安全,可以的话说服他们同意做人格副本,留着防备以后的不时之需。
“你看我们对「循环论证」都是这个态度,没有人会积极主动地希望它发生,所以没有人特意去研究如何用「逆向提取」攻克「循环论证」这个难点,没有。人格调配师本来就不是满坑满谷,到处有人干的工作,各人又有自己的兴趣和专攻,这方面是个空白也很正常吧。”
“啊…………就因为这个?”黄少天露出些微失望的表情。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许多事背后并没有崇高的理由啊道理啊,有的只是最基本的人性、感情和偶然。”叶修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我们这一行说到底是干实务的,又不是搞研究,怎么可能面面俱到,还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个研究那个。”
黄少天讪讪地缩了回去。叶修这么一讲,倒显得他有点过分追究不切实际的事了。可是黄少天由衷觉得这么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却没有人去做,这实在有些奇怪。好吧就当人格调配师那个圈子风气如此,或者是有什么行业内幕不方便透露,于是他暂且放过这个点。
“说回「逆向提取」。这里面还有不少讲究,首要的就是提取记忆和印象的人选。当然不是只要认识的人都可以,而是要有比较深入或者长期的接触和了解。关于这些人的优先顺序和效力强弱,我们有一套我们的评级标准。排在最前面的是被修复者的家人和伴侣,在具体的案例里要看谁和本人共同生活的时间比较长,在人格损毁前和谁的接触最频繁密切……”
这时,叶修忽然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起对面的黄少天。被盯着的人相当有自觉地在脑中刷起了弹幕,前方高能预警,前方高能预警——
“这么说起来,如果今天我跟你说,文州的原材料我凑不齐,必须把两种方法结合起来使用,所以要找一个人提取一点和他有关的记忆和印象,最适合的人选很明显了吧。”
“唔。是我嘛。”黄少天老老实实地顺着叶修放下来的杆子爬上去了。
“是你啊。”叶修笑了,“当然不可能是我,也不可能是老魏,必定是你。”
黄少天没继续接他话,而是摆了下手,示意前辈您请。
“不如我把今天的结论提上来讲吧。说了这么多和你无关的,听着又腻味又不耐烦。”叶修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了一句。
黄少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起初是有点焦躁,因为看不出那些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果说叶修只是作为文州的前男友在自己面前炫耀他们的情史,又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一般人会是这种口气吗?
后来喻文州和王杰希的性格一层层铺垫描绘出来,自己倒也都听进去了。怎么说,毕竟是那两个人五年前的样子,和他认识的“现在时”真的很不一样。听听现在厉害的人过去是如何任性幼稚犯蠢的,好像也挺那啥……怎么说的来着,“带感”?
所以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腻味,反而觉得这些往事很狗血,细细地写一下(最好换个视角和语气,要煽情点梦幻点)可以出书,应该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虽然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是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人,但是一路听下来并没有那种熟人被抹黑的感觉,连“啊文州竟然有过这么荒唐这么贵乱的黑历史”的实感都比较稀薄,不知道是不是该归功于叶修那个随时可能开嘲讽、讲到哪里都可以揶揄一下的说事口吻。
直接跳到结论说,黄少天现在很想听完当年的事。如果叶修接着本来的思路往下讲,他是不会有意见的,顶多会问一些奇怪的小问题(然后被叶老师打回来),或者申请快进一段什么的。可是,叶修在这个时候突然把话锋转到自己身上,实话说是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样也好,黄少天想,他一早就推断叶修说情史的目的不是建立在文州的前后任男友遇上了这个层面上,而是别的什么。现在就来看看,这个“别的什么”究竟是什么好了。
考虑到这一步,黄少天英勇无畏地(?)看了看叶修,意思是你可以说了。
“少天你想过,假设今天躺在这里的人是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这个么……不就是找材料,然后修复人格?”他觉得自己适应得真快,已经可以毫不别扭地把修复和人格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了,“或者就像你前面说的。”
“不不。是你的话会麻烦很多。”
“为什么?”
“你觉得我有你的配方吗?”叶修眯起眼睛。
“——啊对!我没有在你手上测过。”
“重点抓得很准嘛。”叶修拿起折断的第二支烟,比着垃圾筒的方向,投了出去,“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你本人见面。我记得蓝雨的郑轩和徐景熙去年受过伤,当时你们请的是李艺博吧?李老师很小气的,就给他们俩修复了一下,好像还帮你们家小卢测了一下配方,别的就没了是吧。”
“咦,你怎么连这都知道?”黄少天小吃一惊,不过没等叶修回话就接着往下说,“李艺博来的那几天我刚好有事出城,回来的时候文州还嘀咕了一句有点可惜什么的。”
“也没什么大可惜。老李那个人,修复两个检测一个已经是极限了,你要他多做点,给他钱他都不肯。”叶修坏笑道。
黄少天想,给你钱的话你就肯多做点了吗。当然这种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不过要是给我钱叫我多做点,我也不愿意。”
——卧槽!马上就自己这么说了啊!?
“主要是,这么伤神的工作,很多时候并不只是给钱就可以打发的。”叶修呵呵笑道,“我做这个,又不是为了钱。实在需要我帮忙,还不如给我点别的。”
别的是指什么啊……?
黄少天不得不又一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憋着没开口。
“哎哟说远了,回来回来。是说少天你那个时候没有测过人格配方,之前应该也没有。没测过的人要是一上来就完全损坏,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啦。”
“……我想也是。”
“如果是部分损坏的话可以先检测再修复。测一下花个几天,修一下带收集材料,又要花个十几天,这样一单做下来,大半个月就去掉了。”
黄少天默默吐槽我们能不提这个吗。总觉得这么说下去又要离题了。
为什么一出情史单元就这么容易偏题呢?他现在有点苦恼。
“所以啊,少天你要是倒了的话,也许连我都救不回来。”叶修老神在在地说。
“啊啊?!怎么一下子——”黄少天抗议,“这不合逻辑!你省略了多少话没说?!”
“噢,我好像确实没说。不同的「Jewels」,人格损毁后的修复时限是不同的。文州是「Sapphire」,而且之前坏过一次,所以这次的时限长一点。你的话……呵。”叶修故作神秘地收住话头。
黄少天却是忍无可忍了:“呵毛呵!说重点!”
叶修笑着指指他:“「Citrine」的拯救时限比「Sapphire」短,尤其我还不知道你的人格配方。如果是像王大眼那样被打偏的情况,我和文州轮番上阵应该来得及收齐所有的材料。如果是像文州那样正面击穿的话,恐怕我还没把材料调配好你已经挂了。”
黄少天的眼神沉下来:“挂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叶修摇头。“不。原本的人格状态清零,自主意识消亡,生活常识、战斗技能、原本的记忆…这些都在,唯独‘自我’和‘感情’没有了。”
“…………”
“但并非完全无可救药,只是一切从头开始的意思。”叶修抓住黄少天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惶惑,语气稍稍温和下来,“该说是心智上变成小孩子吧?不,智慧的部分保留了,问题在于心。所有的善恶观,是非认知,何为朋友、何为对手,亲情,大义,责任,团体中的位置,这些都要从头教起。
“感情的部分更是如此。清零后你依然记得和文州的亲昵,和小卢的打闹,但你无法理解那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你哭,对你笑,为你生气,为你伤心,这些对你来说都成了不懂、不理解的事。他们对你的感情还在,你对他们的感情却已经统统消失了。尽管消失了,但是可以重新积累和培养。就相当于系统还原,原有的数据虽然没了,但是新数据可以写入,你的脑子,你学习、感知情感的能力并没有被破坏。”
黄少天听得有点发懵。叶修说的话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原本以为是更加……更加悲惨的结局,现在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走到绝路上、一切都玩完了嘛?
“不过啊,从头来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是看破了这份侥幸和天真,叶修叹口气,渐渐转为尖锐、冷硬的语气,接着说。
“你能想象自己还要过上十几二十年才能和文州对等地谈恋爱,才能像个大人一样回应他的感情吗?这十几二十年里,文州和蓝雨的人在心理上都是你的爸爸叔叔伯伯,你要他们怎么面对你?小卢自己还是个孩子吧,一下多了一个这么小的弟弟。
“文州呢?二十几岁的年纪,突然从你的恋人变成你的监护人,他该怎么跟你相处?你和他之间的羁绊在你这里是没了,在他那里还在。他每天看着你像个孩子一样长大,想到你们还要过十几年才能相爱,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想想这些,你还会觉得人格清零是一件不太严重的事吗?”
黄少天说不出话。
他怎么可能料到,自己一瞬间的那点不成熟的小心思小念想,居然被这个嬉皮笑脸的老江湖抓住了。不但抓住了,还从他最在意的点下手,劈头盖脑说了一通,批得他目瞪口呆,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虽然自己和文州的关系是摆在台面上的,可是叶修的言语追击,犀利程度还是超出了通常范围。黄少天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场面想想就心口疼。
见他露出难受的脸色,叶修收起话音里的严厉,又回到那种稍许平和的口吻,说:“怎么?知道自己错了?知道就行了。我只是不想前面那些话让你小看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人格损毁,如果最后救不回来,就是这么一个结局;不是死路,但也不会好过。
“所以,单从感情上来说,你要是被放倒了而且最后救不回来,这是文州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这个点你不会有异议吧?”
黄少天重新抬起头看着叶修,忽然举起了手:“不对。我有问题!”
叶修露出被雷劈的表情,如果他刚才叼着烟的话这会儿应该掉出来了。
“什么……你居然…………”
“不是不是!”黄少天连忙摇手,“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倒了就一定救不回来?你这么说总得有个根据啊!”
“啧。我不是说了吗?第一,你是「Citrine」,拯救时限短,这点上已经比较吃亏了。第二,我之前没有检测过你的人格配方,要从头做起,比我这次修复文州要多花时间做前期工作。第三,你的配方不知道会牵涉到哪些人,万一这里头有行踪不明或是脾气不对付的,不就收不齐原材料了吗?”
“我还是有问题。第一,你说的这些不是百分百必定会导致那个结果的。”该说是理直气壮好呢还是胸有成竹好呢,总之黄少天非常有气势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完全不像是在讨论关系到自己人生的重大事件。
“第二,就算原材料收不齐,不是还有「逆向提取」吗?又不是像「循环论证」那样需要从头做一份主料,只是缺的部分用这个方法补一点,这不行吗?”
人格调配师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后辈。
“你还真是乐观主义啊。”叶修头一次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难怪他们叫你蓝雨的小太阳、联盟最强机会主义者。你这种性格,简直生来就是张新杰的敌人。你们打过没?打过的话他应该很讨厌你的打法吧。”
“嗳我们说正题行不行?下次见到他我会把这话告诉他的。你快说正事。”
“不用。转头我有机会亲自去霸图嘲讽他。”
“……无耻!人格调配师不会都像你这样吧?!”黄少天大叫。
“怎么可能。像我这么有个性的人当然只有一个。”叶修毫不羞耻地笑答。
蓝雨的小太阳一下子又被他哽住了。果然是不怕敌人强,就怕敌人不要脸。像叶修这么能说会道、满嘴嘲讽、皮厚心脏的对手,自魏琛以来黄少天没有遇见过第二个,本以为今天是受制于有求于人的立场和情报不对等才屡屡哑火,现在看来不只是这个。更重要的还是他脸皮够厚,够不要脸。最气人的是,叶修还偏巧不是个纸老虎,他的自大(自恋)和嚣张都是有底气的。
谁让他是「Emerald」!
可以直接把「原石核心」分一点出来,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手持重炮的「Emerald」!
一发可以瞄准八个对象,还带十秒制导,外加270度瞄准范围!
可牛掰了不是吗!
黄少天有点暴躁地在心里刷起了弹幕。不过他没有放弃治疗,和叶修的谈话还有救。
“你……”
“好啦不逗你了。”叶修抢在他前头把话题正回来,“你的分析还挺到位的。”
黄少天第N次在心里朝他比中指。
“你的第一条质疑,表面上看是个概率问题,实际上是你和文州不一样的地方。”接下对面投过来的疑惑眼神,叶修点点头,有条不紊地说下去。
“同样面对一件不好的事,你想的是如何把它扳回来,只要有一点点机会都会去尝试。而文州考虑的是,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自己能不能承受,发生这个结果的几率有多大,怎样才能彻底避免这个结果。你们两个,一边是基于现状、积极向上,一边是计算将来、保守稳妥。不能说谁对谁错,当然也谈不上哪一种更好,这就是你们的性格,配合得好的话会很强。
“也许你们过去的合作、相处中曾经为这个天然的分歧点争吵过,应该有吧?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点,虽然它不是我们今天的重点。
“重要的是,在人格损毁、人格清零这件事上,喻文州不敢冒一点点风险。准确地说,是不敢让你冒一点点风险。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会全力避免你,黄少天,被「原石穿透」打中、继而人格损毁这件事。因为如果你倒了,万一因为各种原因救不回来了,那个结果是他无法承受的。喻文州从心底里排斥、拒绝‘黄少天人格清零’这种可能性,连一点点机会和余地都不留。那么,要想断绝可能降临在黄少天身上的危险,最滴水不漏的方法是什么呢?”
“…………”
被急转直下的话题展开惊得瞪大眼睛,黄少天看向病床上的恋人那缺乏生气的脸庞。
“很简单嘛,用自己代替黄少天去面对那个危险就好了。我不太清楚这次对他的袭击行动出自何人之手、具体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猜想,这次他去跑的任务、处理的事情,原本应该由你去做的,是吗?”
其实不等叶修说完,黄少天已经在脑海中回忆起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
是的,那件事原定是他去。但是喻文州在两天前变更了计划,半开玩笑地说少天你不太会谈生意,还是我去更合适,就这样把那次出行揽到自己头上。黄少天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性格考量然后作出分工调整,他做梦也没想到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的用意——!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黄少天心情复杂地看着叶修,没察觉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因为翻滚的心绪而微微颤抖。
感受到对方视线中汹涌的情感,叶修平心静气地说。
“之前他突然来问我,要是最近他被击穿了,我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手上的材料够不够等等。我就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了。他又问我要是来G市,能不能帮你测一下人格配方,再做个副本。我一口答应,这本来就是正常的业务往来嘛。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也不会认为他当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原石穿透」的准备吗?”黄少天尽可能克制住情绪,低声问他。
“是的。你也别太……自责。毕竟文州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的话,不能说已经习惯了,而是……意料之中吧。喻文州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在充分完全地分析过所有风险和最坏可能之后,他会选择由自己去面对危险甚至死亡。这绝不是因为喻文州是个心肠软的好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千万不要误解他的思路。”
“…………那……你说是为什么?”
“先说近的好了。在你这件事上,答案是明摆着的。我觉得由我说出来有点像在调戏你,少天你确定要我说出口吗?”
“………………老流氓。”
“哎呀呀……要是我把你欺负得哭出来了,他醒了之后会不会揍我呢~”
“你还说不说!?”
“好好,我说。”叶修作举手投降状,转头又开起了嘲讽,“受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别扭的方式表达爱意,真是的。”
黄少天现在理解,为什么王杰希当年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叶修了。说回这个问题,他显然知道答案,但是那不够。以黄少天自己的理解,整件事看起来更像是喻文州对他过度保护,表现出一种对同伴的不信任。这么大的事,连商量都不和自己商量,而是选择一个人去面对,自己身为他的恋人和「融合」对象,真是被彻底地轻视和不信赖了。
想到这点,黄少天就感到胸口发闷,内心充满不甘、焦虑和失落,还有自责和懊恼。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笑容里的阴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温柔话语背后的疲惫?
黄少天觉得,等喻文州恢复过来,自己有必要和他好好谈一下人生。
“黄少天同学,这边这边。”叶修的话插了进来,“你不会在想他不信任你、不把你当搭档这些有的没的吧?来来来,前辈分析给你听,这件事有哪些地方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和他谈人生,你看怎么样?”
黄少天没吱声,看表情是接受这个提议了。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喻文州不是对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当然不是。这么搞法的话就算我天天待在他身边也来不及帮忙善后。我前面已经说了,他会选择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是个内心温柔的好人。很明显,这次的事是因为关系到你了他才会那样去考虑,最后作出决定。因为可能遇到危险的是你,黄少天,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这事说到底就是很俗套的缘由:他喜欢你,他爱你。
“哎哟你看,这说出来不就跟调戏一样了吗?可恶,为什么一定要由我这个前任说出来?!这剧本太不合逻辑了,应该砍掉重练。——算了我们接着说。你前面说,就算你被人阴了、那样打一下,也不是百分百必定救不回来、人格清零。对,这个结果确实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是作为最糟糕的可能性,文州不可能不考虑到它。考虑下来的结果就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你觉得这有点钻牛角尖?怎么说呢,人本来就不是一直理智的,总有偏执、犯病、钻牛角尖、不讲道理的时候,有些事是他们死都不愿意看到的。文州当然想过,如果事情变成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办,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不能接受。他无法承受和你所有的羁绊和感情都灰飞烟灭,花费漫长的十几年和你从头培养感情。这要换了我大概也不能承受,这不是犯罪吗?活生生的光源氏计划啊。
“我们假设他权衡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个天平,天平的这一头是黄少天。假使他不幸中奖,可能会有怎样怎样的结果,其中最糟糕的是他无法接受的。天平的另一头很明显是喻文州了。如果被人放倒的是他,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
“喻文州的人格配方是检测过的,已经知道原材料是哪几个人,其中一部分还有存货。喻文州是个「Sapphire」,拯救时限本来就长一些,加上这是第二次损坏,可以再长一点。最后一句你不要问为什么,行业秘密。
“虽然人格调配师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但是其中有一个和蓝雨有些交情,和喻文州个人也有密切的关系,找他帮忙的话,除非有什么意外或者特别重大的事牵制住了,基本上是今天叫明天到。为了确定这个有交情的人格调配师最近有没有空,他还特地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和材料,得到的答复是肯定。于是一切OK,天平两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放下去结论就出来了。
“文州就是这样衡量你出事或他出事,你们同样被人偷袭同样被人击穿,两边的后果哪个轻哪个重。哪边轻就选哪边,于是他选了代替你去。这里补充一点我的推测。这次行动,事前可能有情报漏出来,也可能是对方比较嚣张,主动发预告什么的。不过就像我再前面一点说的,打中不等于直击不等于击穿。就算他去,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或者受个轻伤回来。最坏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样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文州的运气和他善良的程度不成正比,心地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老是踩中最坏的可能性呢。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安慰你、让你好过点,而是不想让你误会喻文州这个人看待事情考虑问题的方式和原则。是,他确实爱你爱到骨头里去了,爱得一点风险都不敢让你踩。那座天平上,‘黄少天’的一头之所以会那么重,是因为喻文州把他的心放上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你不可能要求他不把自己的心放上去,因为那是他衡量轻重的天平,一切的标准都是由他说了算的,他没有办法不把你看得很重,我们不能硬是要求别人去做一件他明知做不到的事。
“至于他的那一头为什么会显得比较轻……啊啊你不要误解,文州真的没有那么蠢,他很明白先要爱自己然后才能爱你,你们两个人的生命是同等重要的,我想。即使今后遇到什么绝境了,他也不会做出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这种傻事。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把你推进地狱,这辈子都活在名叫喻文州的看不见的笼子里,他不会做这么缺德的事。一定要选的话,他肯定是用自己的余生来怀念你,而不是要你用剩下的时间追思他。人说活着才有希望,但其实活到最后的人更痛苦啊。这种痛苦他是不会加到你身上的。
“……唉,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你不是蓝雨的小太阳吗?见过太阳流眼泪的吗?哦?是是,我看错了,蓝雨的剑圣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哭。我们来说说张新杰和江波涛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如何……哎呀大家都一样啦,谁没有中二过犯蠢过……好啊改天我和你打一场,就我们俩,我想领教你的冰雨很久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反驳了你的第一条质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嗯?没有?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机会主义者不是投机主义者啊喂!让你想想?不不,是我解释事情的顺序和方式太费脑细胞了,能跟上我的人本来就没几个……你记得?哎呀那好。来,再来说一遍。嗯,你挺聪明的嘛。我看呐,你不是还记得刚才说过的话,而是临时把整件事又分析整理了一遍吧?没关系,你还坚持这个观点就行。
“少天你认为,就算修复人格的过程中原材料缺少了一些,也可以用「逆向提取」作为补充,是这个观点没错吧?其实你这个思路没有错。人格调配师接到的工作并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原材料齐备,会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材料短少算是其中的常规项目了。有时候是缺了某个方面的人格情报,东西不全,有时候是东西全了,可数量不够。在没差太多的情况下,我们确实会用「逆向提取」,从被修复者的伴侣、亲人、好友身上借一点拿来用。但是,记忆和印象的提取,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我向你简单介绍「逆向提取」的时候说过,特定的记忆和印象是包含主观色彩的,所以它不能做到精确还原,需要我们进行提纯。这里的主观色彩也就是人的感情。比方说现在修复文州的人格的材料不够用,我要从你这儿提取记忆和印象,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你对文州的一部分记忆和感情会缺失。
“假设我提取一段你们共同战斗的记忆,你们在那次战斗里感情升华,比以前更加互相信任、依靠…………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提了之后,你对这件事的印象会减淡。本来它对你来说是一段鲜明强烈的记忆,但是由于我对你做了这样的操作,以后你对这件事的印象都会很淡薄,战斗中的互动和细节会想不起来,这是客观事实在你记忆中的损耗。同时,你们的那次感情升华会成为你对他的感情图谱中的一片空白。许多年后怀念青春,你会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经历了什么事、怎么样的感情碰撞之后,和文州从这个阶段迈向那个阶段。这是主观情感在你人格中的损耗。我这么一解释,少天你还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现实的情况是,修复文州的人格需要的材料,不是有现成的就是在不太难搞的人身上,所以我不需要对你做这种残酷的事。啊对了,顺便说一句,「逆向提取」的记忆和印象集还是有点痛的,比抽血疼,比被剑捅好一点。而且我刚刚说过,记忆和印象的提取会让人的主观情感永久性地缺失掉一部分,这种缺失对于被采集者的人格也会有一定影响。采集量少,采集的记忆不是关键组成的话还好。要是采集量大,采集的记忆是关键信息的话,被采集者本人的人格也会变得不太稳定,他的客观认知和主观感情的逻辑链条和自证循环会出问题。如果遇到这种情况,那真的是得不偿失了。人格调配师的一个基本原则是,不要为了一个已经坏掉的东西,而去刻意弄坏另一个原本完好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为了修复文州的人格而提取你的记忆和印象,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经手这个业务的人是我。我知道你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不可能对你下手,而且这完全没有必要啊!可是,我们又要转个方向了。如果你和文州的处境倒一倒,这件事会怎样?
“你的拯救时限比较短,原材料又要从头搞起。假设我们吐血作死,忙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赶不及在期限内收齐材料。这时候,在理论上,作为一个人格调配师,我会跟文州说,时间来不及了,材料不够,只能从你身上提了。噢我忘记说了,如果被修复的人是你,第一提取对象就是他,毫无疑问。因为你们既是恋人,又是「融合」对象,无论哪一层身份他都脱不了救你的这个义务。不过对他来说这早就不是义务,而是不需要考虑犹豫的本能了吧?
“是的,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让我提取他对你的记忆和印象。为了救你嘛,也就比抽血疼一些,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之后呢?等你没有大碍地缓过来,人慢慢康复,和他积累新的共同经历、记忆和感情,可是过去的那些东西已经缺失了,没有办法补回来了。我知道听上去非常不可思议,但是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以这种形式提走的记忆和印象,客观事实的痕迹和主观情感的链环,它就是不可再生的。它们不是树木,砍掉一段树枝还能长出新的。它更像煤和石油,挖走了用掉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你来想象一下,十五年、二十年以后,你和文州提起年轻时的一件甜蜜往事,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无论是那件事还是当时的心情,都从他的脑子他的心里消失了,你会是什么感受?他又会是什么感受?也许你不会太过遗憾,因为这份缺失是恰恰他救过你、深爱你的证明,但要是他本人无法接受、耿耿于怀的话,你又能怎么办呢?
“真的发生这种事的话,你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不要说自己也提走那一段这种蠢话,你要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去找一个人格调配师,除非对方脑子进水了被驴踢了被雷劈了胃穿孔了才会答应你的委托。我说过了,我们不可以刻意破坏一个原本完好的东西。
“我想得太远了?不,不是我想得太远,而是文州想得远。他多会深谋远虑啊,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当年我救回他和王大眼之后,他问过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就把整个方法挑重点说给他听。他那个时候就问过我,提走的部分是不是永远回不来、补不上。你看看,这是他认识你之前的事,你说他认识你、跟你好了之后会不考虑这个吗?以他的性格你觉得这可能吗?
“之前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他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是尽可能回避风险的态度。并不是把发生糟糕结局的概率降到最低,而是从源头掐断这种可能性。倘使今天躺在床上、自主意识岌岌可危的人是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在救你的过程中不会提取他的记忆和印象。我也做不到,因为我没有你的人格配方,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修复对象。有未知就有不可控的风险,而已知都是可以把握和操控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会选择自己去面对袭击,而不是坐着看你去。
“和你有关的记忆、共同经历、感情的主脉和细节…所有这些,他连一点一滴都不愿意失去,不肯放手。如果是被岁月冲淡的,那姑且还能接受。人终究敌不过时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铁则。可如果是以这种形式被提取、夺走,他并不是那么甘心接受的。因为不甘心接受,所以他会考虑其他途径,他会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回避这种可能。最后的结论,就在你眼前。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推敲好像有点偏执,实在是太极致、太钻牛角尖了,可是怎么说呢,他既然能够在第一个点上那样考虑,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也难保不会思考得如此彻底。毕竟在我印象里,他作出如此周密、彻底、极致的考量,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有过先例,所以我敢揣测他是这个思路。”
然后,叶修停下了,终于停下了。他用一种“年轻人你学着点吧”的眼神看向黄少天。黄少天被他在话里的甩出来的包袱炸得是眼冒金星,呛了好几口浓烟,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一停,终于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真的没有想到,喻文州是这样看待这次的事。黄少天不得不承认,跟喻文州的思考回路相比,自己确实是过于一直线而且走得不够远。可就像叶修说的,这是他们俩的个性,不存在优劣高低。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这次这件事,仅凭他一个人是无法读透喻文州的良苦用心的。如果没有同样心思细密(或者说敢于想到极致)并且了解喻文州的叶修,从旁人的角度解读分析、抽丝剥茧,自己也许真的就一辈子都看不清喻文州这次的想法和用意,而是用之前的那个思路来理解他的行为。
黄少天默默咀嚼着叶修剥给他的一只名叫“喻文州的心意和执着”的橘子,一面想着,也许这才是叶修今天向他主动说起过往情史的真正目的。尽管那洋洋洒洒的叙述是叶修作出的,可他说的内容要是按比例分一下,还是喻文州的部分占了大头。严格算起来,也不能说和他毫无关系,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的一段还挺重要的过去,听听肯定是不吃亏的……
黄少天一边整理叶修从开始到现在抛出来的海量信息,一边抚平先前一度失控的情绪。这一路下来,叶修都没有取笑和为难他的意思,黄少天感到些许难为情的同时,对叶修的好感也蹭蹭地上去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叶修前辈是个老流氓”这个印象在黄少天脑子里扎根。不管怎么说,能对一个头一回见面的人大段大段披露自己情史的人,绝不是一个有着平均羞耻度的普通人。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使命了,叶修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松懈。尽管之前也是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情,但是仔细体味会发现他在某个重要的地方绷着一根弦,看起来松实际上紧,他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有目的的、经过考虑的。
然而现在的叶修,透着一股心事已了、功德圆满后的倦怠气息。他的眼神不再引导黄少天的目光,坐姿也更加随意放松,脸上是不掩饰的疲惫。黄少天看着他的脸,突然意识到叶修是临时赶来G市的(虽然没到随叫随到的地步),一下飞机就直奔这里,然后又是那一长长长段自述和引导,感觉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黄少天正在酝酿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叶修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说。
“要不今天先到这里吧?提了太多往事,我现在很想来一根,这里也不合适。听了这么多,你也挺累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了。”
“啊?这不好吧……”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要走,黄少天一时乱了手脚。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他从对之前谈话的梳理分析中,抓住了这个举动背后的真正原因。
“可以出去抽一根再回来啊。而且叶修前辈你渴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喝的……”
“真的不用。”叶修客气地笑笑,摇了摇头,“昨天睡太晚,困。”
可你之前一点不像没睡饱的样子啊!黄少天在心里刷起了弹幕。
叶修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动了动筋骨,走起路来也是慢腾腾的样子。黄少天相信叶修是真的累了,但他累的不是身体,是心。
黄少天一边思索要怎样才能留下叶修——其实他更应该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挽留叶修——一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朝他走过去。
叶修打了个呵欠,伸手掏出兜里的烟,抖豁两下,这是今天的第三支。他把烟叼在嘴里,神情恹然地看向黄少天。
“你都没站起来揍我,真是好器量。”他笑笑,那是调侃哥们的语气。
“叶修前辈……”
“唉说了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叶修……”黄少天有些急迫地说。他抓是抓到要领了,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
“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叶修晃了一下身体。转过去,叼着烟,一只手去摸打火机,另一只手朝他摇摇,算是告别。
“叶神!”
被他这么一叫,叶修不禁噗地笑出声,头也不回地说:“你也这么叫啊。可是我们今天已经说完了。文州这边我会用心跟到底的,你尽管放心……”
“不。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黄少天认真地说。
叶修停下脚步,轻笑着低下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看他这样,黄少天继续发动攻势。
“叶神你还记得在我们调头谈论这次的事件之前你在说什么吗?你那时刚好说到「逆向提取」的人选也是有优先次序和强弱之分的,我应该没记错吧?那么在这个地方,你原本打算往下说的是什么?我和文州的事你是临时起意、提到前面来说的吧?可我想知道本来接在这后面的事——”
叶修转过身,迎上黄少天的目光。
“知道那种事对你没有好处。”有些冷淡的语气。
“我只是想知道,不行吗?”
“啧。你怎么也和王大眼似的。”叶修有点嫌弃地说,皱皱眉。
“对了。王杰希!你当年是怎么救回王杰希和文州的,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可这本来不是你准备说给我听的吗?”
“抱歉我现在不想说了。”
既然他摆出这种态度,那自己也不用客气了。
“就算不提这一件我也有话要问你。刚才你给我分析文州的想法时说了两次‘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我能问问他第一次那么做是什么时候吗?是不是指你们五年前那些事。你不觉得你既然开了头就有义务把这些事说完吗?我很介意他第一次那么做,做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啊!”
“……呵。少天你确定自己明白所谓的‘这么做’是指什么吗?”叶修一脸我就是要考考你的样子,斜眼看黄少天。
“我知道!”黄少天干脆利落地回答,“是说文州为了喜欢的人考虑,把事情推演到极致、滴水不漏,最后决定牺牲自己这一点吧?”
“很好。没被我骗过去。”
“还不止。叶神……叶修你的话还有很多疑点,你得解释清楚。”眼看小有战果,黄少天趁胜追击说道,“我从中途就觉得不对了,你对王杰希的口气很奇怪,前后联系一下,感觉像是少了什么。你对他的感情转变得很突兀,明明是你先喜……你先喜欢上他的,为什么后面那段围猎,你能用那么超然绝情的口气叙述当时的情景,这不符合人的常情。”
“噢?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叶修正面看着他,又是那种玩味审视的眼神,“不愧是文州看上的人。还有吗?”
“有!你刚才的话提醒我了。你说过,文州是因为不想失去对我的回忆和感情才想方设法彻底回避我被打穿这种可能性,你说过这些回忆和感情一旦提走了就再也补不上回不来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叶神你对王杰希的态度之所以前后不一、判若两人,你明明喜欢过他、却总是在提文州的事而不说他的事,是因为你把自己对他的回忆和感情都提光了用来救他的缘故呢?”
其实黄少天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于情于理都不怎么站得住脚。他本来就有求于人,叶修今天肯给他分析这么一大通喻文州的心思、顺手爆了一堆黑历史,他已经是感激不尽。至于叶修和王杰希之间的事,恐怕是他的隐痛,自己不应该也没立场去挖。可是,可是黄少天觉得,这样不对。
如果叶修和喻文州之间的那点什么在今天彻底了结,那他和王杰希之间的那点什么……难道就一直烂在心里,永远痛下去吗?这不公平,他的直觉在说,这不公平。
该结束了,五年前的那一段混乱情史。
不管叶修的本意是不是在今天给这件事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黄少天都觉得,自己既然已经知道到这一步了,实在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黄少天心里生出一种想要为叶修做点什么的感情。
这个举动无疑是越位而且失格的。黄少天心里塞满各种不知所谓的强烈情感。至于他说出口的推测,把那些话当着本人的面说出来似乎就已经构成不小的刺激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他的心撞得砰砰猛跳。他觉得自己既亢奋又冷静,既清醒又糊涂。他对叶修的反应没有把握,他只知道,自己想听完这个纠结缠绕的故事——
自己想帮他。
正当黄少天为自己的唐突发言、大胆推理忐忑不安时,叶修首先退出无言的对视。他把烟从嘴里取出来,直接对准垃圾桶丢了进去。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你没有拦住我还说了刚才那些话,今天就真的到此结束。”他向黄少天伸出手,“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黄少天盯住他的眼睛,确定叶修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如释重负地伸出手。
“其实…我也只是想听你说完。”他真诚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故事听到高潮被掐断,那感觉很难受啊。”
叶修轻轻拍击黄少天的手掌,两只手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分开。
说累也是真的累了。叶修回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把椅子抬到黄少天那一侧。黄少天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变动,没赶上帮忙,只好看着他挨过来坐,猜他是说不动了,声音大不起来。
叶修调整座位时黄少天又问他需不需要拿点喝的来,得到的答复依然是否定的。小后辈想着等事情了了一定要请他喝酒,又想是不是该让文州煲些冬虫夏草汤,总之是又一次欢脱地奔出八里地,直到叶修轻轻敲他才回过神来。
“王大眼的事你说对了。我确实是那么做的。”叶修第三次开启话题,然而这一次却跟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逆向提取」的第一人选是修复对象的伴侣和家人,这点并不假。但是在这之外有一个特例,那就是经手委托的人格调配师和修复对象有直接接触的情况。
“还是按照时间顺序说吧。那次回去之后,老魏找了好个地方,把王大眼和文州安顿下来,然后派人去我的住处把仪器设备都搬走,等于是把工作室整个挪了个地方。这样比较安全,也方便些。我住的地方可不能放着两个珍贵的‘宝石’,那不是每天都被人惦记的节奏吗。
“杂七杂八的准备工作都好了,余下就完全是我的职责、我的领域了。那几天我翻来覆去地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风险压到最小,把完好救治的几率提到最高。我面对的现状是:两个人的配方,我都有;但原材料,肯定是缺的。如果你把它作为一个业务、一件公事冷静客观地对待,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把能够入手的材料尽快收齐。于是我动用了各种关系网,找到当时他们俩的配方里的其他人。这事费了点功夫,但远远算不上难,最核心的难题我还没去碰呢。
“之前说过,「原石核心」被打穿后,人格完全损毁,不但对原主成了无用的东西,对于以他的人格为原材料的人来说也派不上用场。这时这个人的「原石核心」,就相当于宝石加工过程中的废料,差不多是这种感觉。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到头,有一样东西可以将损坏的人格信息活化,把击穿碎裂的「原石核心」变成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东西。我不说你也知道是什么。
“从我的个人情感来说,这件事没有犹豫和退缩的余地。纵观整件事,固然我们三个人的性格各在某些事上推了一把,还有一些则是外界的不可抗力,以及幸运值跌破底。但总的来说,主因在我,错主要在我身上,我有义务收拾这个局面。
“再说,我是人格调配师,本来就应该救人。只是站在工作的角度上,本应该算一下付出和回报的比重。可是,这个案子还有计算的余地吗?没有。是我欠他们的,要用这种形式还。
“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大致方案,从我自己身上提取对他们的记忆和印象,作为损坏的「原石核心」的活化还原剂。加上我在出事前和他们有过密切往来,还可以作为「逆向提取」的人选。
“这边我必须解释一下。如果当时王杰希没有倒,那么他不但是文州的原材料提供者,而且是「逆向提取」的适格人选。当然我也是。在「逆向提取」的优先级别上,我排在他前面。不是因为我和文州接触频繁、感情深厚,而是因为我是人格调配师。这个优先效力是职业天赋,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听起来满绕的,但它是不一样的。
“我们粗略算一下。我一个人,要负担他们两个人的活化还原剂,还要「逆向提取」,做一些补充材料出来,听上去好像是坐吃山空、竭泽而渔的节奏?而且我说过,提得太多会导致被提取的人记忆混乱、情感缺失,他自己的人格形态都会受到影响。我可不想因为这件事,修复到半途就出师未捷身先死。该做的事没做完,我怎么能先挂。到这个时候,我必须寻求外部支援。
“我先找我师弟,人格调配师苏沐秋。——嗳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们这一行又不是生来就会的,有师傅教不是很正常吗?——苏沐秋和我是同一个老家伙手下磨练出来的,我们很清楚彼此的手法和水平。出师后虽然不经常碰面,但是会保持联系切磋技艺,怎么切磋的你就别管了。我找他是因为,万一我的人格维持不了需要重做,我最放心让他来。毕竟我们一起吃住睡好几年,一起长大、一起被师傅骂、一起苦练技术,无论人品、感情、关系、技术,我都信任他,他是不会害我的。作为人格调配师,他跟我一样优秀。——我师傅?那老家伙早就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我和苏沐秋出师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人。
“人是联系上了,但他手上有事没完结,不能立刻来G市。不过我找他也不是要人来搭手,只不过事先打招呼,好有个保障。我把这边的情况挑最关键的和他说了一下,告诉他假如万一我出了问题,他应该去找谁,要什么东西。他答应了,临结束还挫了我一句手可别抖,我刚想嘲讽回去他已经把电话挂了,噎得我……
“苏沐秋这边通过气了,我再去联系吴雪峰。嗯,他也是人格调配师,接业务主要在华东那一块,你们应该没有请过他。吴雪峰比我早出道四五年,是个现充……当然不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那老家伙的脾气谁受得了!我们能不歪楼吗?——说回吴雪峰。他虽然是前辈,经验丰富,为人处事也相当沉稳,但他并不会瞧不起、排挤后辈。和他比起来,老李那张嘴实在太会招惹是非了。
“过去我曾经和吴雪峰合作过,做一个多人的大项目。就是那次他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们在工作和休息的时候都比较谈得来。后来嘛联系也就多了起来,工作上遇到疑难都会找对方商量讨教。作为前辈,他对我不怎么藏私,有些师傅没教过我的东西,他发现了之后就会陆陆续续教我,我很感谢他。
“我找上他的时候,他刚好在S市,说是去轮回那里给几个新人做检测。我一想这样也好。虽然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做副本,但是会慢一点,而且做这个也要花精力,我还想省着几口血给后面的重头戏。就问他方不方便帮我做个人格副本。他听了之后考虑了一下,说可以,轮回这边给出的时间设备什么的都挺充裕,这个时候做也是顺便。我说这次只是我借别人的地方用一下,你可别把账记在他们头上。他呵呵一笑,说我又不是你,要来就快来吧。
“于是这边也说好了。再联系一个人,确定接下来的行程和修复方案,我就差不多可以出发了。可是这个人,我却挣扎、犹豫、考虑了很久。打电话给苏沐秋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次大概不得不把他拖下水了。——啊对了,我刚才没说,苏沐秋和吴雪峰都不是「Jewels」,他们都是普通人。好像也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吧……哎呀总之就是,他们和我不一样,有些事我可以做,但他们不能做,他们要是那么做了,等着他们的就真的只有死了。
“现存唯一仅有的「Emerald」,我的另一重身份,最后也是最有力的底牌。在那次的救治行动中,这层身份给了我一些额外的方便,但也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巨大的风险。
“还记得我找苏沐秋、吴雪峰是为了什么吗?提取人格副本,万一出事了把我这个人系统重装一遍。但你想过,我要是人格混乱了会发生什么吗?还记得之前王大眼和文州被围困,我跑过去之后做了什么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是我在修复的途中人格崩坏了,失控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我知道的只有,我很强,在位阶分类上没有人可以压制我。即便那些战斗力顶尖的「Jewels」联合起来攻我一个,也绝不是一两个小时可以轻松拿下的,因为我有很多你们没有的。单是「原石核心」的大小、战斗领域的操作,这上面的差距就是无法比较的。还有「晶体熔融」呢?除了那部手持重炮,我当然还有其他武器。而你也说了,至少你在蓝雨没见过有人用这个技能,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绝对性的力量,放在一个失去自我、人格崩坏的疯子身上,只会造就一个杀人犯。我当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我和文州不一样。他是为了回避最坏的结果,哪怕那个结果发生的几率并不是那么大,他可以彻底掐断、堵死通往这个结果的路。而我呢,我不可能不走这条路。我除了从自己身上提取记忆和印象,提取的数量和深度都达到一个相当危险的水平,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没有。所以我做不到他那样的决绝。
“虽然我没法彻底堵上通向这个结果的路,但我可以给它设定一个百分之百必定能起效果的解决方案。能够执行这个方案的人,就是接下去应该联系,但我犹豫挣扎了很久都没法对他开口的那个人。”
听到这儿,黄少天注意到叶修的眼睛亮了一下。
几分钟前叶修就开始卖关子了,但是黄少天判断他并不是故意吊人胃口,而是那个人对他来说很特别,或者他们要做的事太过重大,反正就是和他有关的部分在叶修心里分量很重,所以他会有这种明明已经离得很近了、却不肯三步并两步干脆走上去的说话方式。
另外一点是,黄少天发现叶修今天第一次用了“挣扎”这个词。对于这个和叶修的性格、气质稍许不符的措辞,他决定暂时不进行作分析和联想,还是听叶修自己说。
“我找这个人只是为了告诉他,如果我的幸运值跌破下限,不幸变成一台输出功率极大的杀人机器,他怎样做可以拔掉我的电源线。”
停了几秒,叶修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
“我选中的,必定能够为了大义杀死我的人,是韩文清。”
不知道为什么,黄少天脸红了。
其实听到韩文清的名字从叶修嘴里说出来,他并不感到意外。韩文清的水准和风格在他们圈内都很有名,有人说他的打法最能代表「Citrine」这个分类的本来意义:站在火线最前方,保护指挥和远程的近战攻击手。黄少天虽然不怎么认同韩文清对力量的使用方法(说到底也只是战斗体系的偏好问题),但也由衷敬服他的战绩和品格。
在黄少天脑子里,韩文清这个象征硬汉铁骨、永不后退的名字,无论如何都没法和老奸巨猾、嘲尽世间万物的叶修联系起来。他们就像两个世界、两个次元的事物,绝对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擦出火花。
可现在,就在他眼前,叶修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在这样一件事里,把他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亲口说出了韩文清这三个字。黄少天不禁想,自己如果是小报记者的话,大概可以单凭这个独家内幕,好吃好喝地享受上整整一年。
好在他还没有被震到忘记谈话的主题是什么。黄少天在心里刷了三行弹幕,定定神,摆出一副“虽然我很吃惊但这不是重点”的模样,用目光催促叶修说下去。
叶修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浅浅地朝他笑了笑。这一笑又不知道戳中黄少天哪根筋,他的耳朵很明显地红了。
“哎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像古时候的大闺女听见如意郎君的名字一样?”注意到这点,叶修忍不住打趣他。
黄少天窘迫地转过头,咳了两声缓和气氛。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脸红。这明明是别人的事啊!这不科学!这不符合逻辑!
就在他挥着冰雨在心里默默砍草的时候,叶修继续说了下去。
“我挣扎来犹豫去,最后还是打通了老韩的电话。之前我联系过苏沐秋了对吧?我的计划是,找吴雪峰提了我的人格副本之后,一份直接留在他手上,还有两份带给老韩,一份给他,一份给沐秋。我跟沐秋说好了,要是我出事了,让他直接去找老韩。这个是因为,发生那种事之后,谁的人格副本放在我身边都没用,起不到作用,反而还会被我毁掉。我是不可能把自己的人格副本放在这种地方的。放在韩文清那里,我还更放心点。
“问题在于,我要怎么对他解释,事情是如何演变成非这样不可的地步。你别看我这么信任老韩,其实我很怕他的脾气。我和文州、大眼的那点破事要是说给他听,恐怕刚起个头就要被他一通怒骂了。要是光凭气势就能杀人的话,估计我还没说到大眼被打中那段,就已经被他远隔千里干死好几回了。
“就算我能在这件事上糊弄过去,最重要的一件我还是很难开口。少天你想象一下,你和文州因为各种原因分居两地,有大半年没见过面了,某天文州突然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一个必定能弄死他的办法,还求你万一到了那个时候千万不能手软,一定要确保弄死他……你会有什么想法?是不是觉得这种男朋友不要也罢,好的时候不想着自己,闯大祸倒大霉了才想到来求自己帮忙擦屁股?”
没打算给黄少天作出反应的时间,叶修拉住线头接着讲。
“最早我向王大眼投降、说了一堆酸话的时候,提过我有想「融合」的对象,那说的也是文清。我想是想,可是他不肯,我也没办法,又不可能硬逼着人家跟我这样那样。反正我和他就是那种关系。我再怎么喜欢他,也没法和他在一起。他有他的原则,我有我的底线,谁都不肯让步,只好一直那样悬着。
“可是那件事,我必须得求他。除了他,别人做不到,我也不愿意。就好比你和文州,要你们死在对方以外的人手上,你们乐意吗?当然死这件事是不能选的。可要是在可以选的情况下,我不会考虑文清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我为了救文州和大眼不小心把自己弄成滥杀无辜的神经病,那我还是宁可被文清捅死。要欠欠一堆,死了开后宫。
“我睡了个午觉,起来吃饱喝足,确定自己状态良好可以打嘴仗,打电话给老韩,先把他们霸图特别能干的那几位一个不落问候了一遍,然后赞美了一下Q市的天气和美食大约五百字,搞得他烦从心头起、恨不得抓着我的领子问我究竟有何贵干的时候,才说我有事要去一次Q市。他一下子就没声了,足足半分钟没说话,害我以为中国○动又拿钱不干事。就在我想挂断重来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了。
“我瞬间就投降了。那种感觉你不懂。不不,你不可能懂,文州没那么凶。我被他这么一问,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嗯了一下表示我在听。然后他慢慢地说,蓝雨最近出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如果需要去霸图收集人格配方的原材料他随时欢迎,不管怎么说救人要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连忙问他新来的小张在不在Q市。他说在,需要他做什么准备吗。我说没这么夸张,让他吃好睡好就行了,过两天我会直接去你们那儿找他帮忙。他说知道了,然后就……又没声音了啊!
“虽然老韩平时也是话少的人,但那天我是真的有要事求他帮忙,他一会儿这样一会儿这样,搞得我有点慌神。我只好东拉西扯随便说两句,他既不搭腔又不训我,也不挂电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样,肚子里想说的话憋得我都快要死了。他听我支支吾吾地犯难,叹了口气,说,你想叫我做什么就直说吧,我知道你这个时候找我没好事。
“他那个声音那个口气说出这句话,我当场就腿软得要给他跪下了。既然他松口了,我就把整个计划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包括我要对自己做什么,我要先去一次S市,我会把两份人格副本交给他保管。我还强调了一下最后的部分,就是万一我变成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可以怎样怎样然后干净漂亮地收拾掉我。
“他一直认真地听着,必要的时候会说两句,帮助双方明确重点。听到最后那个部分,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我了,我那时候真是感激涕零啊,心想这下没有后顾之忧了。那些事一路说下来,他很出奇地一次都没有训我。我忍不住感慨,今天简直是老天可怜我,让我把最难办的一件事顺利解决了,接下去只要一样样去做就好了。
“交代完这些,我觉得差不多该挂了,既然都说好了就赶紧做正事吧。最后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今天的训练量都完成了吗,他没有回我。我就奇怪了,他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啊。他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过了约莫半分钟,他叫了一声,叶修,我说诶我在。他叹了口气,说我等你来,然后就挂了电话。
“打完这通电话,我跑到卫生间去洗脸。和他说话实在太恐慌了,明明天不热,说得我满脸都是汗。我一边用凉水洗着脸一边想,没有问题,我能行。
“后面就没什么好讲的了。我按照原定计划,先到S市,找吴雪峰帮忙,顺便和轮回的新人混了个脸熟。那时候小江和小周还没出道呐,现在已经成长为挑大梁的人了,真快啊。做完之后我带着两份副本去Q市,走之前又和苏沐秋通了下气,告诉他我准备出发了,吴雪峰手上也有副本。
“那次上了飞机我就死睡,S市飞Q市很快的,一会儿就到了,下去的时候我是被空姐摇醒的。还没进航站楼我就感觉到老韩的怒气了,能力者就是这点好。那天老韩是一个人来的,我谢谢他没带别的人来,叫外人看到我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多没形象啊!
“他自打见到我就一直黑着脸,跟个门神似的。我也没胆跟他多说话,乖乖跟着他走就是了。后面一些小事略过不表。总之我们一起去了霸图,我也是在那天第一次见到张新杰。
“我一看到他本人就知道,哎哟同类啊。当然不是我的同类,是王杰希、喻文州的同类。这个同类也不是说他们的个性有多像,而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特别会布局会算计的感觉。我就笑着跟老韩说,你们这次挖到一个不错的新人了嘛。他们俩听了,都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是谦虚还是紧张。这么一比,还是文州好嘛。以前我天天叫他蓝雨的小军师,他从来不生气。现在我要是叫张新杰是霸图的小军师,老韩会不会先跑上来揍我一拳啊。这样一想,我也不敢乱开玩笑了。
“之后就该干嘛干嘛。我先给张新杰做了个简单的检测——大的仪器设备都在蓝雨那儿,带来带去不方便——然后提取了我需要的部分,再做了个人格副本,万一大眼和文州那里用得到,也省得我飞来飞去了。这些都做完了,老韩把我拉过去单独谈话。
“我先把自己的人格副本给他,告诉他如果有需要,苏沐秋会直接来找他。接着我又把那个能弄死我的方法对他详细说明一遍,提了几个要点,给他稍微比划了两下动作,最后叮嘱他到时候千万不要手软,一定一定要把我一枪捅死。听我说完,他忽然问我,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去看他的眼睛,他用一种……说不清有多少种心情混在一起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真的没有,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也知道找你帮这种忙很没人性,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其他人做不到,只有你可以。如果我不是「Emerald」的话,蓝雨上上下下把我招呼一顿也就差不多了,不至于搞到非要你大老远跑一趟替我收尸。可是,我又说了,就因为我是「Emerald」,所以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事情搞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他神色特凝重地摇摇头,说,我说的是另一件。我思考了一下,意识到他指的是我要从自己身上提这个提那个救人这件事。就回答他说,那件事我也是认真地从专业角度考虑过的。——刚才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人格调配师的记忆可以作为已经损坏的「原石核心」的活化还原剂,以及人格调配师的记忆和印象优先于同等交往频度的其他人,这两件事是我们行业内部心照不宣的秘密。不到非这样做不可的地步,一个人格调配师不会对自己下手。这两样,是我们这个职业的保底牌。而这两张牌,也不是对任何困境难题都能起作用的。
“我把上面这两点都跟他交底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明白确实是没办法了,像我这样干活精打细算、力气能省则省的人,会把底牌打出来就说明是真的走到头了。他也没劝我不要这样做。我说过,这是我的职责、我的领域。老韩和我认识了有十年,他很了解我的脾性,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变更的余地了。
“后来他又问我,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我想了想,说,要不你每天打个电话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吗。他马上板起脸,态度严厉地说了句,胡闹。我只好缩回去,不敢再胡扯。
“去Q市该办的事都结了,我向他告辞。他皱着眉毛说,霸图又不是龙潭虎穴,难得来了睡一晚再走。我笑笑说,去B市的机票早订好了,今天我赶时间,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在你们这儿度假,舒舒服服地住上一个月。他又沉着脸说,一个月也太久了,你还要不要做事了。我说我一年不开张都饿不死,现在接活主要是不想让手上功夫生疏。他听了没说话,我马上跟了一句,就跟你每天的训练量一样,他被我说得哭笑不得。
“走的时候也只有老韩一个人送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需要那么隆重,朋友有空就朋友送送,朋友没时间就一个人轻装出发。在候机厅的时候他又把我训了一顿,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知道那是他关心我,也没回嘴。过通道的时候我转身看了一眼,就看见他像棵松树一样忒正气忒挺拔地站在乱哄哄的人堆里,眼睛亮亮地望着我这边。我朝他挥挥手,叫他早点回去,可他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人,直到起飞的那一刻,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能力者就是这点好啊。
“离开Q市后,我在祖国的版图上转了一小圈,收集了一堆材料,最后赶回G市的时候累得像条狗。这时拯救时限已经过了好几天,但这是正常的准备过程,理论上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我一下飞机就赶去工作室,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再后来的事就比较枯燥了,要是一样样巨细靡遗地说给你听,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你不是问我怎么救他们的吗,我就解释一下这个部分好了。
“第一步是对其他原材料做预处理。毕竟还是要花时间的,前面几步先做起来,有的还要一边观察一边投材料进去,完了还要放着等结果,很烦的啊。
“第二步是把文州和大眼的「原石核心」提出来。——放在身体里也不会坏啦你放心!——提出来,把还能抢救一下的部分筛选出来,放在特定的容器里。
“第三步就是要从我身上提取记忆和印象了。这个过程我不想描述,太血腥了——好吧我骗你的——其实那更像是爬到树上摘果子,挑选成熟度和大小都合适的,一天只能摘两个。怎样才叫合适,在果树的哪个位置摘,当然是我决定的。
“摘完之后是预处理,处理完又要等。等反应时间到了,把提取物投进装着「原石核心」的容器,然后就是调配啦,要让它活化、还原,最后从废料变成可以用的原材料。
“这步完成的时候,第一步拿去预处理的其他材料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东西终于都齐了。接下去就是调配、等待、试错、纠正、调配,在这几个环节上来来回回地折腾。被活化还原的部分要是不够用了,就要再从我身上提取记忆,然后制作活化剂,再去和还能抢救一下的碎片起反应,然后拿着新的产物,回到前面那个过程。基本上就是两条流水线同时运转的感觉,主线是人格修复,辅线是补充原材料。因为要修复的是两个人,所以是四条线同时运行。
“那段时间我的作息完全就是跟着调配和反应走的。等的时间长,就去外面的沙发上睡一会儿,等的时间短,就在空着的实验台上趴着打盹,走到哪儿手机带到哪儿。我开的不是闹钟是定时器,可以设置好几个,还能加备注,省得我搞错。修复过程中的每一天都有许多要紧事和注意点,头两天的时候还好,后来的几天必须开定时器。工作室里贴满了写备注的小纸条,还是四色不同的。
“我开始这个艰巨的工作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老韩真的打电话来了。那时候我正在实验台上打瞌睡,接起电话都分不出对方是谁,他跟我说什么我一律回句嗯我知道了,最后我连自己是怎么挂电话的都不记得。四十分钟后我醒了,把手机拿过来一检查,竟然有他的已接来电,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我赶忙打回去问他有什么事,他还是老样子,话不多,挑要紧的问。他问我是不是已经对自己提过了。我说昨天刚提了第一次,头一回对自己下手,不敢太黑,先提一点出来试一下。他说,这还能试一下的吗。我说,废话,你以为这么高难度的修复我以前做过吗,做过还用得着惨兮兮地跑去Q市跟你生死相托了吗,当然是没经历过才会搞得那么郑重。他也挺坏的,居然在这个时候笑了,还让我听到了。
“我气得想挂他电话,他马上问了我一句,难受吗。我想了五秒他说的难受是哪个意思,回答他说,不难受,就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问,是什么。我说,我和王杰希的孽缘还不够深,认识的时间算不上久,接触交流也不是很多,他老躲着我我也经常无视他,我对他有感情但是不够深厚。老韩沉默了一会,说,所以呢。我说,现在的进度不太乐观,接下去可能还要提个三四回,搞不好我会把对他的感情提光。
“空白了几秒,他问,你后悔吗。我说,不后悔,后悔也没有用。后悔不能挽回任何事,改变任何事。要是后悔有用的话,我愿意哭整整一浴缸的眼泪,来换王杰希和喻文州平安无事,一缸不够就两缸。他无奈地哼了一声说,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胡扯。我马上拿话顶他,能胡扯说明我脑子还正常,哪天我连玩笑嘲讽都开不出来,你就知道惨了。
“他不接我话,转头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我知道想瞒也瞒不过他,就把我那个猪狗不如的作息告诉他了。这要是当着他的面我是绝对不敢说的,会被他拖出去对练到累得爬不起来直接睡过去。我这么一讲,他果然又开始散发气场了。然后我又说,这边的菜吃了快一年,终究还是不习惯,超想念H市和S市的菜色做法。他嗯了一声,问我为什么不跟老魏提。我说,我把人家重要的接班人搞成这样,他没把我剁了煲汤已经很好了,我哪有脸跟他提这种要求。他说这倒也是,语气里完全没有偏帮我的意思,我心想你这问了不是白问吗。
“就是这种没什么营养的聊天,让我突然找回一点身为人的感觉。之前的几天太专注了,开反应、做调配、等结果,像个机器一样处理什么都不带感情,整个人都有点麻木了。我觉着就算不用从自己身上提这个提那个,这么大工作强度,精神高度紧张集中,即使大半个月后他们俩救回来了,我自己大概也快要进重症监护室了。这样一想,老韩这个电话打得正是时候嘛。
“不过我嘴上可不会谢他。聊了一会儿差不多了,我说我还要做事,先挂了,他说好。我又挫了他一句,今天的训练量完成了吗。这次他回我了,两个字,还没。我想妈呀你居然会搭腔了,看来我下次必须换个梗。一边想着,一边跑去查看反应。
“第二天他又打电话,我又跟他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这种缺乏正常人逻辑和廉耻度的对话,他是受不了来三次的。
“第三天,准确地说是修复工程开始的第七或者第八天,我上午起来发现文州的人格碎片不够用,提取了一点记忆临时再生产,把仪器都设定好了滚去吃饭。吃完回来头晕,窝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睡觉。正睡得迷糊呢,隐隐约约竟然看见老韩的脸。我心想不至于吧,我还没这么想他啊,翻身继续睡。结果被人使大力扳过肩膀,还死命晃,摇得我脑袋更晕了。我使劲睁开眼睛,刚想把对方骂一顿,就看到老韩像个门神一样站在我面前。那时我真心希望自己一睡不起。”
一睡不起,然后叶修就停在这里了,用一种捉弄的眼光盯着黄少天。
黄少天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小心露出奇怪的表情了——天地良心!他没这能耐睁着眼睛打瞌睡——可是感受来感受去,没什么地方不正常啊。只得把困惑的目光递回去,脸上写着“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修摆出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坏笑着问:“你怎么一次都没打断我?”
“啊?为什么要打断?”黄少天不解地反问。
“这不是跟你完全没关系的,老流氓的情史吗?我唧唧咕咕说了将近六千字,你不腻啊?”
“卧槽你还数得清自己说了多少字?!这什么先进的功能?”
“字数统计而已。”叶修呵地一声笑了,“我今天竟然能让你这个著名的话唠憋了那么久不插嘴,真是创纪录啊。”
“要说记录我们不如翻翻前面的?就是你说文州和王杰希的那段。”
“之前的几段不够,你内心OS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黄少天大惊。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叶修笑着回他,“而且心里应该刷过几十条弹幕了吧。”
“不止。都快两百条了,重复的不算。”黄少天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左舷弹幕太薄了!”
“不要突然冒出这种梗!好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
叶修稍稍正色:“我以为提到老韩之后你会把我踹出去。”
“为什么?”
“乱搞男……呃,开后宫。”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啊。
黄少天忍住了没有一脸鄙视地看他,不过和憋话唠相比这个只能算小菜一碟。
“这个主要是……听了前面的那些吧,我现在对你印象就是,你再和任何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或者渊源,我都不会觉得惊奇。”
叶修叹道:“少天你被我带坏了。文州醒了肯定要说我是毒素,带坏纯良青年。”
“会吗?他嘴没这么坏。”
“十年前的老魏会这么说。”
“哦好吧……”
然后呢。他看着叶修,默默地想,然后怎么样了?
人格调配师被他这么一看,终于显出点知羞知耻的意思,脸转向另一边,干咳了几下。
“你真的,还想听下去?”
“想啊。”黄少天特别单纯地回了句,“目测后面有你黑历史。我已经听了这么久,不在乎再多刷五千字。”
“真正的黑历史我怎么会告诉你呢~”叶修故作轻松地说。
“修复文州和王杰希是个大工程,你隔三差五地提记忆提感情,又没人搭手帮你,所有的事都要你一个人来做,那阵子肯定是身心俱疲吧?”
“所以呢?你看你都已经知道了——”
“你跟韩文清对吧…………”黄少天非常非常客观中立地盯着他,“你们俩…………”
叶修露出一脸吃烧卖居然被钢丝球卡嗓门儿的痛苦表情,把脸转向喻文州那边,用万事休矣的口吻说:“文州你看,少天已经放弃治疗了……”
“擦!放弃治疗的明明是你!这个时候知道要脸了,早干嘛去了!?看你这样子也知道没剩多少了,你是男人就给我讲完啊!?”
“这时候我宁可自己不是——”
“叶修前辈,你太没骨气了!”黄少天义愤填膺(?!)地指责说。
骨气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叶修小声嘀咕了一句,一副阴人反被阴的挫败样,恨不得举白旗投降。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黄少天之前在他手上吃的亏,才算是彻底扳回扯平了。正所谓同态复仇要不得,叶修下次应该也不会再跟人没皮没脸地痛说情史了吧。
但愿如此。
于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怀着这种想法,叶修捡起刚才的话头,破罐子破摔地把故事推向尾声。
“我起身一看老韩居然站在跟前,还是觉得不太现实,就伸出手去,想碰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人。没想到他顶着张臭脸一下扣住我的手,狠狠卡着手腕那儿,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疼,甩了两下挣不开。我赶紧投降说,是是是我知道是你本人了,韩文清大大你放手行吗。
“这么说了他才松手,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我瞄了眼地上,嗬有行李啊,不会真的是来旅游的吧。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竟然有兴致跑出来游山玩水?霸图的事你不管啦?噢噢我懂了,你是过来办正事的,顺便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对吧。
“老韩这个人有时候也是太木讷,我说了这么多,话里转了几个弯,他竟然一句都不接腔。眼看这是没法睡了,我把毯子往边上一卷,起来要去工作室。他动了一下,没刻意堵我的路,却也没追过来。这下我彻底读不透他的想法了,就说,你到底有什么事?霸图的老大跑到蓝雨的地盘,总得有个由头吧?你怎么跟老魏说的,他居然就放你进来了?
“现在我主动挑起话头,他不得不作出反应。他说,我过来住两天。我说你开什么玩笑,你们那儿的事你不管了吗?我这边够乱的了,你别来火上添油,我没心思照顾你。他笑了,说我照顾你还差不多。——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笑了!我真的是……!——我说你别闹,快点回去,这儿没你的事,等我真的不行了会叫你的。他说,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我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场面冷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到底想干嘛。他说,视察工作。我说,日,你看得懂我在做什么我有没有偷懒吗?!凑什么热闹!他这个时候才说,我怕你太专注了,把自己赔进去。——当然这不是原话。老韩这个人说话有时候特别晦涩,偶尔,电波对不上的时候比小周还要难以交流。
“我冷笑,说你看我像这种人吗。他的眼光在我身上遛了一圈,说,现在像。我激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在耍流氓。他立刻回了我一句,对别人耍流氓的人必有被人耍流氓的一天,气得我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在心里咆哮,这特么还是老韩吗?!画风完全不对啊!整个人都OOC了啊!
“我认识他十几年,头一回发现原来他也可以这么难缠。我没时间没心思跟他继续耗,既然人不走,那就当他不在好了,我该干嘛干嘛。这么想好了,我就去工作室继续做调配,他一个人在外面爱干啥干啥。
“等我出来的时候,外面那个房间已经收拾过了。你知道我的心思全扑在修复上面,许多小事根本不在意,东西也是怎么方便怎么放,记得从哪儿拿就行了呗。结果那天推门一看,差点以为自己开了任意门连到别的空间去了,我住的地方几时这么干净整齐了?
“我再看桌子,杂物全都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说,居然还好好地搁着几个菜,都用盖子盖着呢。那时候不是冬天,屋子里也有空调,但还是盖了。我心想,莫非是老魏见老韩来了不想太怠慢他,于是准备了一顿好的顺便让我沾个光。走过去揭了盖子,不是你们大吃货省的菜式嘛。我索性把盖子全拿开了,荤的素的都是H市和S市的家常菜。嘿,这可真是。
“我拿筷子夹了一点尝尝。虽然有点凉掉了,但是味道没有错。一定要挑毛病的话就是糖有点放多了,显然是北方人民不了解南方江浙人民的口味。我一边喜滋滋地感慨这么好的家养小精灵怎么就让我捡着了,一边从电饭锅里盛饭,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吃。
“我差不多吃完的时候老韩醒了。他一动,我之前给他盖的毯子就掉下来了。他摸了把脸,把毯子捡起来,整整齐齐叠好,往旁边一放,特别有军人风度地往那儿一撑,看着我喝汤。我眼睛看着他,拿筷子指了指盘子,说你做江浙菜的手艺不错啊,什么时候学的。
“他说,早就在学了,一直没机会实践。我说,噢,你们那儿有长三角过去的新人吗。他看着我,没说话。我说你不过来吃一点吗,我一个人显然吃不完,这是两个人的吧。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吃不习惯。我笑他,那你还做两个人的,你自己吃什么呀,我真的没心思做饭,喂不了你。他说,剩的给我下一顿吃,他去蓝雨的食堂蹭一顿。
“我指指墙上的钟说,都这个点了,早就不供应了吧,人家也是要休息的。他坐着没动,我叼着筷子说,就算吃不惯,你做菜的时候总得试味道吧,那个时候肯定尝过了咯,吃一顿也没什么关系吧。他还是坐在那儿没有挪屁股的意思。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放,说,非要我一口一口喂你吗韩文清大大?传出去可就变成霸图的老大和中立人士在蓝雨的大本营玩不要脸的情趣游戏了啊。
“老韩这BOSS终于中了我的挑衅技能,板着那张坚毅但是困乏的脸,走过来坐到我边上。我起来给他装了饭,把碗筷放在他面前,就差没有直接下命令了。他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报纸。他过来的时候带进来一叠,全都是特别正经的那种,翻了半条一篇娱乐花边报道都没看到。我心说他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认真死板的性格,跟现在这个人心不古的世道简直太格格不入了。
“吃完收拾完,我想你总该走了吧。可他不是啊。他拿出洗漱用品,直接就往卫生间去了。我连忙叫住他,说,你还真的要在这里住下?他点头,又丢给我四个字,视察工作。我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将计就计说,床不大啊,我怕你在梦里把我当沙包揍。他说没关系,他睡沙发。我马上抗议,我要通宵开反应等产物,整个过程是断断续续的,不可能为了一两个小时跑去睡床上,沙发你必须让给我。
“他手上捏着牙刷牙膏还有卷起来的毛巾,半个身子转过来无奈地看着我,那场面说真的有点滑稽。我一瞧他那眼神,算了算了,给你打扫房间给你做老家菜式的家养小精灵,你怎么好意思跟他抢沙发呢,虽然这家养小精灵的个头是大了点。
“我说这样吧,你睡沙发我睡床,我要是日夜颠倒、通宵做事的话,你就去睡床。真让你天天睡沙发了,我以后还要不要去Q市出差旅游啊,做人不能这么绝,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说,好。然后我们就各干各的。我已经放弃思考老韩来这是为了什么,怎样才能让他回去,有个人能和我说说话、闹一闹也好。而且他做的菜,味道还不错。
“可是我都已经这样心软退让了,他还嫌不够。他洗完澡出来,居然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日记塞给我。我说老韩你什么意思,他说你每天写两笔。我笑了,问他,你让我写什么?写修复工程的工作日志我勉强还能理解,这么琐碎折磨人的工序和流程,这枯燥得令人麻木的一天天,记一下是给以后的业务做前车之鉴、备案参考对吧?可我不想写,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第二次,没必要写。
“他说,我不是让你写这个。我问,那你要我写什么。他斟酌了一下口气,说,你每次提取记忆和印象之前,记一笔。听到这句话,我感觉脑子里被雷劈了一下。我问他,你是认真的吗。他说,是,你不能就这样忘记和他们的事。我笑了,说,我应该趁这个时候提得干干净净才对得起你啊韩文清同志。他皱着眉头,说,叶修你不要这样。
“我觉得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我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我大声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要我把我和王杰希喻文州怎么相处怎么交往的过程写下来,然后你想做什么呢?是,我确实多管闲事、玩弄感情、乱开后宫,但你这样算什么意思?怪我没有说到做到、始终如一吗?韩文清,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少天你听听,这种话是不是比言情小说还要狗血还要恶俗?那天面对老韩我情绪失控了,这样的对话简直耻于回想。这就是你要的黑历史。
“我这么说了之后,老韩一脸苦相地盯着我,看起来心里很难过。场面冻结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喘着气瞪着他,等他自己解释究竟是个什么意图。他又酝酿了一会,用一种……我特别不想面对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和他们认识,一起经历过的事,那些印象和感情,也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我不觉得失去了这些的你还是完整的叶修。现在你确实不得不亲手把这些东西剔出来,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为自己心里曾经有过的东西留个印记,毕竟它们确实发生过、存在过,就这样消失的话,太可惜了。
“当时我心里那叫一个翻江倒海。我觉得自己以前太小看人的心了,太狂妄,太自以为是,实际上见识浅薄,太想当然。这个世界实在是……各种你想不到的事都会发生。老韩这么说,无地自容的是我,我已经没有立场没有力气跟他争什么了。我只好动作僵硬地接过日记本,该说的话都卡在牙缝里开不了口。他看我拿了,终于松了口气,又说了两句慢慢来别硬撑之类的话,就去房里躺下睡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跑来G市见我,确实是来视察工作的。他一天下来都做点什么呢?打扫房间,做饭,逼着我有规律地吃东西;要我教他怎么看反应结果,一旦学会了就赶我去打盹;帮我整理写备忘的小纸条,该扔掉该销毁的都处理掉;按着我的脑袋要我写工作进度,还要我口述一遍目前的反应阶段。我说你太没人性了,他说这是为了防止我大脑僵化、失眠健忘、口头表达能力锐减。
“老韩第一次来的那几天,我刚好没对自己提过记忆。他在的那段时间,修复工程进展很顺利,每一步都照着理论上的预估往前走。他住了三天,星期一一大早的飞机回Q市。老韩走之前的晚上我是用送瘟神的口气对他说晚安的,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开心了几个小时,然后就遭报应了。
“之前开的一个反应不知道是哪一步错了,还是纯粹运气不好,失败了,弄了一堆废料出来。也就是说,老韩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要对自己下手了。我想幸好他已经飞走了,不然亲眼看到的话不知道会受多大冲击。
“制作活化还原剂也好,「逆向提取」的采集也好,人格调配师对自己进行这两项操作的时候,是可以选择具体哪一段回忆,提取的时间跨度和认知深度分别达到多少。我前面说了嘛,摘桃子的位置是可以选的。也就是说,我每次对自己做提取之前,可以先察看斟酌一下。
“在我考虑对哪一段经历下手的时候,我想起了老韩的话。于是我翻来翻去挑了一段我和文州、大眼一起出去野餐的记忆,确定要把这个部分提出来之后,先感受了一下,然后在老韩塞给我的日记本上,把那次的过程和感受写下来。当然不可能很详细,还是,挑最重要的部分写吧。
“少天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才对。不仅我对王杰希的感情差不多提光用完了,而且我刚才几乎没有说起我和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某个地方玩、一起做了某件开心的事,一次都没有提起过吧?那是因为,考虑到他们俩的人格信息互为主料,所以我在提取制作活化剂和补充材料的时候,优先选择了我们三个人共同的愉快回忆。到现在我都想不起王杰希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一点实感。虽然那本日记上写着他对我笑过,但我想那大约是因为文州在场的关系吧。
“好吧不说这么伤感的话题。我写完之后就进行操作了,弄完还是按部就班,那套流程做了好几遍,我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手上的活都忙好了,我去翻那本日记,果然嘛,那段文字看着都不像我自己写的,句子读起来非常情真意切,有股淡淡的忧伤和怀念,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合上本子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当这本日记承载的是过去的那个我吧。
“然后其实也没什么然后。老韩一走,我的饮食作息又回到困的时候没饭吃、醒的时候没空做饭、精神好的时候屁事没有、头晕的时候事多成山的鬼样子。这种日子刚过了两天,老韩打电话问候我了,听我又胡搞,毫不客气地在电话里把我一顿好说,吓得我赶紧举白旗投降。他问起提取记忆的事,我老老实实交待,日记本我用过了,这样说了他才安心点。
“我本以为他最多就是每天打电话体恤一下民情,没想到他第二个周末又来了啊!他竟然又来了!那天是星期五,白天的进展很不顺利,晚饭的时候我一脸苦闷地吃着烤鸭,在笔记本电脑上劈里啪啦分析数据,他竟然来了啊!大摇大摆,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地进来了!我一见到他人,啃到一半的鸭子从嘴里掉下来,一路滚到地上。还好没有掉在键盘输入命令上,不然我真的要他跪下赔我一台新的。
“然后我像个傻逼一样地站起来,一脸震惊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就算你拿了港澳通行证也不能这么用啊。他说,G市又不是香港,当然是想来就来。我憋了老半天,回了他两个字,胡闹!他也没说什么,行李一放洗了手,跑到桌子旁边看我在吃什么。我预感桌上那摊吃的东西被他看到肯定又是一通说教,赶紧收起来然后去卫生间堵他的门。
“这里有一些废话,跳过。总之他的意思是,在我给大眼、文州做修复的这段时间,他每个周末都会来住两天,下基层视察我这边的进展状况和工作态度,还要监督我吃什么、几点吃,睡哪里几点睡。我说你简直是把我当霸图的新人,当妈的都没你这么管头管脚。他说你还想不想吃家乡菜了,我嘟哝说你少放点糖我才吃,他说行啊,你吃了可要多睡。我刚要反口说你这特么是养猪吧,被他一瞪,就不争气地缩了。
“这个周末也和之前差不多,还是那些事,还是那些话。不过有两点不同,一是老韩向我收作业了,他说他要检查那本日记。我当然拒绝啊,这是我个人隐私,怎么能随便让你看。他说他不细看内容,就看下我写了没。我把日记本给他,说,写得挺肉麻的,你细看了保证倒胃口,劝你还是过一眼就好。他点头,没多说什么。
“第二点是,那个周末我对自己提取了。老韩来G市没别的事,就待在我身边,活像怕我过劳死一样。我也支不走他,只得老老实实向他汇报工作,跟他说我要提了。他顿了一下说,你先去写,写完再说。于是我严格执行首长任务,选了一段记忆,把当时的场景和心情写下来。他看了之后眉头一拧,问我,就没别的了吗。我说没了,能用的都用了,有几件事要是真的提取了以后恐怕会有麻烦,还是得留着,我也不能真的把他们俩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人家以后有男朋友了,上门找我说以前的事,我却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要被人胖揍。
“听我说完,他眉毛皱得更紧了。我也不懂那写得跟情色小说似的回忆有什么好让他纠结的,我忘了那也是我的事啊。他考虑了足足一刻钟,表情沉重地说,那你去吧。于是我就去工作室干活了。
“我之所以不想对你提这些事,是因为那个过程实在太……少天你见过豆腐脑吧?我做的事就相当于每次从脑子里舀一勺豆腐脑,然后往剩下的部分加点水加原料,打散了再这样那样处理一番,最后重新凝结成豆腐脑。或者我换个说法,一条金项链,每次取两节,取完了回炉重炼,拿出来做成款收一模一样的项链,下一次又是取走两到三节,完了再来一遍。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听听就想吐了是吧?那次提取完我是真的吐了,脑子里乱成一片,方向感都没了。要不是老韩在外面叫我,我连门在哪儿都摸不到。我顺着他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门一开就掉进一团又软又暖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老韩的身体,可我想啊,他不是很结实很有肌肉的吗,怎么扑起来是软的?
“但我那时候没机会开口调戏他,我想吐。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影子晃来晃去,手脚都使不上力,非常没形象地被老韩打横抱起来,也就耳朵好使点,听见他又急切又痛心地叫我名字,叶修,叶修,叶修。我很想回一句你别叫了,老子还没死。可我没力气,嗓子里堵着东西,我还不想吐得一地都是,事后是我跪在地板上擦还是老韩跪在地板上擦?哪一个都很恐怖吧。
“后面不就那样?我抱着马桶吐得连自己亲妈姓什么都不知道,整个人从里向外地疼,像刀割又像火烧,还带刺和绞的。这说的是内脏的感受,脑袋的话就是整个没有轻重感,分不清上下左右,像安了弹簧一样四处蹦跶,要不是老韩在边上,我大概早就撞死在卫生间的瓷砖上了。这应该是最丢脸的死法没有之一。
“那天折腾到很晚。中途我就失去意识了,反正醒着也没力气,还不如两眼一闭昏过去。不过只要是醒着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老韩一直在我旁边。他的气息一分钟都没有远离过我,就像之前我从Q市去B市,他在航站楼一直站着,直到我坐的那班飞机起飞。
“后来我梦见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是和老韩开了战斗领域对练,他打不过我喊着要再来,一会儿是和沐秋一起被师傅训,一会儿又是文州带着一堆东西来找我,转头又变成我和吴雪峰在湖边闲聊扯淡,还没聊多少又切换到我教王大眼怎么用那台重炮。事后回想起来一点条理都没有,完全抓不到共同点。
“再后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主线无关,跳过。你别看前一天晚上搞出那么大阵势,第二天晚上我又好好地坐在工作室里做调配了,忽略老韩那张门神脸的话,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之前的那些都是精神层面的紊乱反映到身体的层面而已,因为我提的次数和数量都太多了,深度也有点过火,所以就那样了。但是我做这种事也不是冒险,因为我是「Emerald」,所以我敢对自己下重手。这要换了李老师或者吴雪峰,提取两次他们的职业生涯大概也毁了。
“那次老韩回Q市,我依然没去送他。不是因为我要补觉,而是修复作业进行到关键时刻,我实在不敢走开。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怪我,出发前敲敲门,站在工作室门口跟我道别。我一边写着备注一边说你下星期别来了,机票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老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啊。他竟然认真地回答我还好,还说运动量太小了,两天待下来四肢有点僵。我头也不抬地说,等大眼和文州好了,我给你做全身按摩。他说一言为定,我转身就拿笔扔他,可惜他机智地带上了门,没砸到。
“最后一个星期,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过的了。每天都差不多,每天都在重复之前做过的事,但是每次又跟之前的有点不一样。虽然时限越来越近,但我反而不像最初那么紧张。怎么说……就是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我的技术、能力、心力,这些都已经百分之一百,甚至百分之一百二、一百五地用出去投进去了,其它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在修复喻文州和王杰希这件事情上,我已经把自己压榨到极限,人格调配师的职业天赋也好,「Emerald」的底牌也好,我一点一滴都没有保留地用上了。只要理论不出错,就没有救不回来的理由。
“修复的最后一天晚上,我把所有的数据都校正了一遍,确定它真实无误,仪器设备都开到理论计算出最适合的参数。所有的条件都齐备了,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一旁静静等候,时间会给我一个公正的结果。
“我坐在工作台边,翻看老韩逼我写的那些日记,心里全都是陌生的感觉。我真的曾经和王大眼一起去看画展、帮他挑选送给文州的礼物吗?我真的曾经和文州一起拖着王大眼去逛街买衣服、帮他赶跑上门挑衅的混混吗?我真的曾经和他们一起去钓鱼、吃烧烤、打接机、看电影、逛书展、打水仗、游泳、吃冰、做蛋糕吗?王杰希这个人,真的在我面前笑过吗?喻文州这个人,真的在我面前哭过吗?虽然那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可是文字描述的那些事,渗透在文字里的那些感情,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啊。
“但我不想让自己浸泡在那种感伤的情绪里。这个结果是我选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我没有后悔的余地。有些东西,虽然不在我这儿了,但是会在他们俩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到今天为止我失去的部分,已经永远而且唯一地写进了王杰希和喻文州的心里。那一个叶修只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喜欢也好厌恶也好,都和现在的我无关。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虽然有点重,但我没有怨言。他们好了以后拿任何一种态度面对我,我都能欣然接受,毕竟这也是代价的一部分嘛。
“就在我处于难得的大彻大悟里的时候,老韩打电话来了。我起身去外面的房间和他说话,上手先问候了一遍他的组员,尤其是那几个新人,接着又赞美了一番Q市的海鲜和啤酒,以及老韩做菜的手艺,共计一千字。他听得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最后在我换气的空档插进来一句话,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胡扯。
“我说,就因为是这种时候,所以有心思胡扯。他问我,一切都没问题?我说,有问题我就不会想起你做的菜了。他忽然用特别严肃生硬的口气说我生活习惯太差,很容易折寿。我听着不太对,觉得他是想掩饰什么,可又不想追究,就当没察觉这个点。
“他问我接下去准备怎么办,我说等他们好了我就卷铺盖滚蛋,之前请我过来的土豪,那边的事倒是都已经完了,费用也都结清了,人脉也有了,下次来G市大概还有房子住。他说你住哪不一样是住,我说民宅和宾馆还是不一样的,叫我住三个月宾馆未免太没人性。他顿了一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Q市休养一阵子,我说包吃包住天天海鲜我就去,但我不负责带新人,给我钱我也不带。他说也对,别人不知道你是「Emerald」。
“就这么东拉西扯了半个多小时。老韩那天也是耐性出奇地好,大概是怕我假装没事,想用这个来缓解一下情绪。讲到后来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说你也安心睡吧,明早就有结果了,好还是不好我都会告诉你。他回我,行,我等你,就挂了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该睡了。是好是坏,明天醒了就知道了。于是我洗了个澡,一身轻松地倒在床上,无聊地发了会儿呆,不小心又想起日记本上的那些事,决定还是睡觉。那晚是我那期间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一夜下来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我不是被手机吵醒的——前晚我忘记取消闹钟了,但它没响——我的意识醒过来之后感觉到房间里有人,而且我知道他是谁。我索性跟对方开个玩笑,一翻身继续装睡。没过多久,还是那边先投降了。他走到床边,刚好挡住穿过窗帘缝的太阳光,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说,叶修前辈,你该起床了。我笑笑,睁开眼睛,从下往上看着他,忒悠闲自在地说,你起得太早了,蓝雨的小军师。
“五年前的那件事,到这里算是尘埃落定了。少天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黄少天呆呆地看向叶修。他还是觉得不太真实,那么漫长痛苦、曲折艰辛的过程,最后得到的仅仅是这个结果吗?真的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垂下目光,咀嚼着叶修之前的讲述,直觉他在提到韩文清的地方耍了不少花招。事情的本来面目肯定不是这样,黄少天想。单是叶修现在披露出来的部分,有些可以说相当丢脸,足以让人对叶修作出很高的负面评价,各种标签往他身上贴不需要手软。
以及,真正的修复过程恐怕不像叶修说得那么轻松——黄少天在听的过程中两次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反胃。为了照顾他这个外行人的知识量,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尊严(?),叶修应该是尽量把技术上的攻坚往简单轻巧里说了。可即便他用了这么多比喻、用那种轻松淡然的语气陈述,黄少天还是觉得人格修复的那二十几天,对叶修而言是相当难熬的、犹如地狱的日子。如果那个时候韩文清没有向他伸出援手,说不定自己就没有机会认识喻文州了。想到这点,黄少天觉得背脊上忽的窜出一股寒意。
叶修似笑非笑地望着喻文州,脸上是即便有过惊涛骇浪也已成为过眼云烟的淡然、无谓。黄少天一边偷看他的侧脸,一边想象当年修复成功、喻文州把叶修叫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究竟是何种心情。不过,思绪刚转到喻文州身上,他就想起之前的一个疑问。
“我有个问题。”黄少天踌躇了一下,总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会破坏气氛。
“没事,你问吧。或者让我先猜一下?”叶修回过神,笑着答他,“应该和文州有关?”
“嗯是的。你在说明这次的事的时候,强调过两次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我想知道他上一次‘这样’是不是因为王杰希。他是不是……”
说到一半,黄少天突然卡壳了。他的脑子一向转得很快,后面的话他已经想好了,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
——好像一说出来,就会否定文州现在和自己的感情。
看他陷入微妙的沉默,叶修露出了然的神情。黄少天的个性和思考回路,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容易揣摩的,也是该把最后一个包袱解开了。稍稍组织语言,叶修推了他一下,在黄少天抬头的瞬间捉住他的目光,引导他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五年前文州替大眼挡了一下攻击,其实那是他计算好的。”
“……什么?!你是当真的吗?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计算好?他……!我………………”
黄少天大惊失色道,从他的口气听得出,他在情感上不能接受这种结论。
“你别急。这里面的缘由真的不长,我没骗你。”叶修平静地说,“我说过,文州是很会布局很会算计的人,而且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当年我回应大眼的呼唤,去了他们那个战斗现场的时候,他从我的神态和言行里推断出我在怀疑大眼,而且之前也是他跟我说王大眼好像牵扯进帮派斗争、组织暗算那方面的事。尽管他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还是告诉我了,这不是为了挑拨我和王大眼的关系,而是担心我变成集火目标,提醒我小心点。
“自己当初提醒我的话,后来却成了我对王杰希的不信任的导火索,他对这件事感到内疚。而且当时文州已经知道那一次并不是王大眼处心积虑要害他。那王大眼也是自作聪明,在几个组织帮会之间做情报商人,把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卖来卖去,赚的是钱和短期的平衡状态,毕竟他自己就是G市当年圈内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嘛,他还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文州后来告诉我,那次围猎王大眼事先并不不知情,他也是被人联起手来阴了。可是这件事,文州虽然知道却没机会向我解释。而且他知道以我当时和王大眼的关系,在这个点上我是很难信任他的。也就是说,当时我认定王杰希出卖了喻文州,这实际上是个错误,而且是个相当严重的错误。
“我们再回到当时。文州看透了对方的来意,并由此推出他们极有可能使用「原石穿透」。既然这样,那目标无非是王大眼或者他自己。如果是王大眼被击中、击穿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哦不对,我应该这么说,如果是王大眼首先被击中,或者整场战斗下来只有他被击中,文州幸免于难的话,事情会怎么发展。
“已知条件是,叶修不信任王杰希,怀疑他出卖喻文州;叶修知道喻文州喜欢王杰希。如果只有王大眼中枪,固然没有「循环论证」的难题,可是叶修、也就是我的主观意愿,这时候就成了问题。因为我,必定不会完全相信喻文州为王杰希作出的辩解,因为我知道他喜欢他,而我当时在心理上更偏向他。
“你看,文州连我的这个想法都考虑到了。虽然这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但是如果、万一,我就是不相信他的话,不愿意救王杰希的话,那个结果是文州不能接受的。——你再坚持一下,让我说完。
“我们现在知道,喻文州这个人对于他不能接受的结果,哪怕可能性很小,只要他认定那是无法承受的,就会想方设法回避这个结果,而他的做法就是彻底堵死通往这个结果的道路。关于这点你有异议吗?没有是吗?很好。那我们来换一个角度。如果先被击中的是喻文州,事情会怎么样?
“首先可以确定,作为人格调配师,我在主观上是愿意救他的,这点不需要考虑。客观上,喻文州的人格修复中会用到的最重要的原材料,它的提供者王杰希就在旁边,只要他不出事,原材料就不会有大问题。至于他哪来这么大胆子相信我客观上能把他救回来,这个真的只能问他本人了。我当年也拿这事质问过他,结果他说,我就是相信你的技术,这对你来说又不难。我也没办法了,这跟小孩儿耍无赖有什么本质区别?
“整合一下所有的信息,那次事件有四种结果:王大眼中枪,文州中枪,两个人都中枪,两个人都没中枪。第一个结果有可能通往我不肯救人这个最终结局,所以文州首先把它枪毙掉了。第四个结果听起来不错,但是在我不信任王大眼而且想留住身份底牌的情况下似乎很难达成。顺说蓝雨当时是被人干扰了,所以一直找不到文州的确切方位,后来我打出去的那枚信号弹还是起到作用了。
“第二个结果,只有文州一个人中枪,修复人格的主观客观条件齐备,他觉得OK可以接受,就是比较疼,别的好像也没什么。那么最难的就是第三个结果,两个人都中枪。文州当然不知道我会这么费力去救他们两个人,要不是他第一个起来、看了那本日记的内容,我死都不会告诉他自己是用这种方法救他们的。所以我找老韩约定,万一我玩脱了一定要他杀了我这件事,我就没告诉文州。干嘛非要告诉他呢,没意思。
“因为文州不知道我会冒那么大风险去救他们俩,所以他预设了救不回来这种可能。他当时是这么说的,不管最后倒了几个,如果救不回来的那个人是他,他也不害怕,因为他有蓝雨的同伴,那些人都像他的家人,无论自己被他们当做孩子从头培养作为人的感情和性格,还是仅仅作为工具被传授基本的待人接物的方式,这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你注意,他说的是可以接受。而他对于大眼被人格清零的态度是,不能接受。
“那时候我就指出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救你不救他的结果。他想了一下说,这不太可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知道他对王大眼的心意,我不可能做出这种和他的意愿、情感背着来的事。我心想卧槽,你连我都敢算计。少天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文州当年利用了我对他的感情,作为牵制我、使我不得不救王杰希的筹码。他为了救他喜欢的人,把我对他的感情也计算进去了。你觉得这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事吗?
“他这么一摊牌,我可是气得半死。我说你就没想过两个人都救不回来?他说想过,可是一来这种可能性比叶修你不愿意只救王大眼一个人要小很多,二来……二了半天他说不出理由。我就嘲讽他,亏我天天叫你小军师,这种事你就没想过后果吗。他说当时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不知怎地就是觉得这不可能,所以中途就排除了这个选项。我说你太乱来了,他先是低头认错,后来突然来了句没你乱来。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心太脏了,以后绝对不能再和他有来往。
“最后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不能接受王杰希人格清零这个结果,出事前他最多也就是你喜欢的人,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咳,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一点点责怪他算计了我的想法、把我硬扯进去。
“他看了我半天,态度有点暧昧。我说,我都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连这都不告诉我吗。他马上投降,说可以告诉我,但要我保证绝对不会告诉王杰希。我心想有你这么喜欢人的吗,嘴上还是答应他了。他说,如果只有王大眼一个人中枪而且最后救不回来,那他也太可怜了。说他不像自己,还有蓝雨这个退路和依靠,有人愿意包容他关心他,王杰希在世界上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回去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他自己不能维持人的形态,那么连把他当人的人都没有了。
“我说这容易啊,要是你没事他有事,你把他留在蓝雨不就好了。他摇摇头,认真地说,这样不行。我问他为什么不行。他说他觉得蓝雨不是王杰希的归属,他的家应该在别的地方,虽然他不是不想把王杰希变成他的家人去关心去爱护,但他不愿意以这种形式实现自己的愿望…也不是愿望吧,你感受一下。总之就是,文州不愿意在王杰希无法自主决定的情况下加入蓝雨。
“我在心里直骂,你想得也太多了你连我都敢算计你连自己都敢押出去有你这样去喜欢一个人的吗。可是五年后,面对你们俩这次的事,我又觉得没那么意外那么难以理解了。毕竟他能带给我的惊奇,我已经全部在五年前品尝过了。
“这次我真的说完了。少天你再有任何问题我都不回答你了。”
叶修这次好像是真的不打算说了。他摆出一脸的气定神闲、与世无争,打了个呵欠,活动起肩膀和脖子,动了一会儿还嫌不够,又站起来弯弯腰,甩两下胳膊。
黄少天觉得他嗓子没废掉已经是个奇迹了。看来话唠也是有技术的,合理分配力气的话……好吧扯远了。叶修最后的这番解释给黄少天一种强烈的逻辑中箭然后被迫下线的感觉,他一边刷弹幕吐槽叶修心脏无耻,一边克制住为自己的智商点蜡的冲动。
可是!我真的还没说完!!
他在心里伤心地咆哮道,看了一眼今天这个修罗场的中心人物。
原本,作为喻文州的前男友和现男友,叶修和黄少天的会面应该是剑拔弩张、火花四射的气氛才对,结果那个老油条用他丰富的知识(?)和人生经历(!?),结合嘲尽世间万物包括他自己的语气,以及冷静客观周密的说话方式,硬是把修罗场拗成了人生讲堂。喻文州在这里,但又不在这里。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为人、他的性格在叶修的叙述中惟妙惟肖,那些事那些话都令黄少天不得不信服。
但也正因为叶修口中的喻文州太像(或者说就是)他所熟识的那个喻文州,黄少天心里搁着一块石头,卡在那里让人隐隐不安。本以为叶修会顺手解开那个结,可是他料错了。
黄少天木然地看着叶修走到床边,低下身凝视喻文州的脸,忽然联想起上一次他是不是也这样。
五年前的叶修,看喻文州是这种眼神吗?
哪一个,叶修……?
“……………………唔…………”
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没法形成清晰连贯的词句,尚未解开的谜团和新的疑念在他心里迅速膨胀,直觉警告他不可以继续深究细想……
如果叶修当年对王杰希的感情都像存款一样提光了的话,那么王杰希醒来之后他们要怎样面对对方?这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变成怎样?
既然说到提取,那么叶修对喻文州的感情呢?那天早上喻文州走进房间叫醒叶修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叶修对自己做的事了吗?
他已经知道……叶修和王杰希已经彻底不可能了吗?
那他自己呢?
他对王杰希的感情又要怎么办………
就在黄少天沿着西斯空寂的方向越奔越远时,叶修忽然说话了。
“文州他只对喜欢的人这样。”
“…………啊?”黄少天一下子转不回思路,茫然地看着叶修。
“爱人的方式,当然只会用在爱的人身上。”人格调配师弯了弯嘴角,似乎很清楚黄少天心里的阴霾,“做不了第一个,就做最后一个好了。”
“……”
“顺便说一句,我是没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他直起腰,一副闲散、疲倦的模样,“所以你就别顾虑了,积极点嘛。”
被叶修的话戳中了心事,黄少天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味拘泥于过去绝不是他的风格。
黄少天试着让所有的思考慢下来、停下来。今天的信息量和运算量都太大了,他需要一人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复杂纠缠的感情。
叶修提议两人一起出去吃点什么,之前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一边吃东西一边接触、观察几个无关的路人对身心健康都有好处。黄少天回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叶修笑说你这样折腾自己,老韩知道了肯定会说教。黄少天嘀咕着那太可怕了我才不要,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叶修笑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门都已经开了,忽然想起什么事,停住脚步,转身望向病床边的黄少天。
“你的人格配方,不测一下吗?”
END